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
王家卫说,我最喜欢的一个镜头是:我心里有过你。日本文化堕落启示录
王家卫,在华语影坛,是比较独特的一个人。他的电影,会把生活里很重的东西,磨的很透,再呈现出来给人看。别人只看到他拿出来的迷离而朦胧的经典台词,以及很多唯美的镜头画面,以为他是一个很轻的导演。
而实际上,他是一个把很重的东西变轻的人,所以他的每一部片子,拍摄周期都很漫长,因为他一直在磨镜片一样的在磨生活。一直要把沉重粗糙的部分,都磨成透明,变成电影。
他是一个诗人,电影只是他的表达方式。他跟李商隐很像,李商隐在诸多的诗人里面,也是独树一帜。人们大都认为李商隐朦胧,看不清,摸不透,而实际上,他才是一群人里面,最晶莹剔透的那个。
李商隐在《锦瑟》写道: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。只是儿女情长吗,只是悼亡故人吗,只是伤怀社稷吗。都不尽然。
他真正想说的是,人生的全部际遇大都相似,不论是儿女情长,朋友知己,还是仕途功名,社稷庙堂,它们大都如此:当你凝望过去的时候,过去也在凝望着你,只能望着,不能回去。
人生经历过的百件万件事,遇到的千百人与物,能跟着自己一起往前走的,只能是一时一地一人一物。而其余的所有,都会树在原地凝望着你的后背,只待有一天,你也回头凝望它。
电影里面,叶问说, “如果我不能当一个归人的话,我宁愿做一个过客。”宫二说, “我的戏,不管别人喝不喝彩,也只能这样下去了。”“我在最好的时候碰到你,是我的运气,可是我没有时间了。我心里有过你,喜欢人不犯法,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。”
《一代宗师》 ,只是在讲功夫吗,表面上看是,但是王家卫的野心是通过功夫这个叙事题材,来写诗。写一首像《锦瑟》这样的诗,写人在时间里漂流,写人在生活里的不得已,写人生里的种种回不去。写人在漂流途中的各种场景。
李商隐大多数的诗,写的其实都是这样几个意象:归,期,飞。
归,说的是被抛在身后的时间,沉没的生活,化为往事。
期,说的是,站在此时此刻,前思后想茫然四顾。
飞,说的是,回不去也走不出,只能奋飞。
人可以拔地而起的奋飞吗,不可以。那又如何要飞呢,在原地站着,把一切都磨透了,见得了天地,便形同奋飞。
三种意象,对应的就是人的三种灵犀之心:归人,期人和飞人。
宫宝森所说的功夫的几个境界,那便是李商隐意象和隐喻里的飞。叶问一直念念不忘的见高山,有期也有飞,期的是期求和知己相遇,飞的是,人只有站的足够高,才能起飞。
宫二呢,她说自己不图一世,只图一时。而在和叶问过手之后,她遇到了期人,她心里,也仿佛装上了翅膀,不再是一个心里只有胜负的武者。
生活把叶问这个期人变成了宫二的归人,到后来,一说起来就会泪眼婆娑的,为什么宫二说“我心里有过你”这个镜头最能打动人呢,因为期人是爱的欣喜,归人则是爱的沉淀。
沉淀的越多,心里便会越满溢,满到快要装不下了,一说话都会溢出来,这就是欲语泪先流。
再看马三,他心里只有胜负,只有利益,根本装不下功夫之外的事。他是一个似乎永远不会漂流在时间里的人,他心里没有归处,没有不得已的茫然,没有可以奋飞的天地。更没有念念不忘的东西,心里也从未点亮过一盏灯。
他看上去是在全力以赴的生活,可是在宫二叶问宫宝森等人看来,他是一个内心漆黑一片的人。
马三没有磨过自己,也没有磨过生活,他锋利,他露骨,他狼奔豸突。因为他漂流在黑暗里。
宫宝森他们,是要在漆黑一团的生活里面,留着灯照出光明。马三则是要在他们照出的光亮里,用自己的漆黑,斩碎这片光。
其实每一个人,在生活这出自导自演的戏里面,都既是自己的正面人物,同时又是自己的反面人物。而且大多数时候,都是在出演自己的反面人物。
靠群体惯性而活着,靠生存本能而活着,靠强迫症而活着,靠对生存资料本身的狂热占有和崇拜而活着。
叶问说,见过高山之后才发现,其实最难的,还是生活。在这一点上,马三和叶问,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区别在于,有的人在和生活周旋的时候,心里的灯火不灭。有的人在和生活周旋的时候,只是凭着粗粝直接的欲求和黑暗露骨的狂野。
你是自己生活的诗人吗?生活那么难,写诗有什么意义呢,有什么用呢。对于李商隐来说,对于宫二来说,如果生活不是诗,那他就什么都不是,不值得过。
对于马三来说,生活是什么都可以,唯独不要是诗这种莫名其妙的矫情无意义的东西。人生那么短,赢都赢不过来,写诗,太可笑了。
对于李商隐,宫二这样的人,以及对于宫宝森和叶问这样的人,他们和生活的关系,是生活在沉没,他们在飘起。
对于马三这样的人来说,是他们在沉没,生活在飘起。
灯火是光,光就是轻的,是透的。现实是黑暗,是重的,是被蒙蔽的,重的就会下沉。要磨掉这些层层的漆黑外壳,才能看到一缕光明从生活里面绽放出来。把重的磨透了,变轻了,就是在用自己的生活写诗。
王家卫一直在试图在阐明这样的一个道理:生活除了可以用来过之外,还可以用它来写诗。他不仅是这么想的,也这样去实践了。
被生活淹没的人,便只能举着头捱着,生存狂一样,竭尽全力,也只能把鼻孔露出水面,大口大口的贪婪的呼吸着,生怕下一浪打下来,就没过了头顶。
而用生活写诗的人,他们的心,则淹没了生活。生活在他们的手里,变成了他们投射自己一块透明幕布,要映出来他们爱过的每一个人,每一个故事。
生活就像一个剧场,大家都是里面的演员。每个人都会登台,戏份也会交织在一起,这就是相遇。路和路相交,心和心想通。人们踩着路,走向彼此的心。
在那里住下来,住的久了,就是知己,住的短了,就是过客。
住过一个心,又住过其他的很多心,心里有过一个人,又接着住进来了新的人,来来去去的人又都走了,心里变的空荡荡的。这一刻,就会变成一个归人。归向哪里去呢,归到那些自己住过的心,归到那些自己心里住过的人。
从未住过任何一颗心,心里也从未留宿过任何一个人。只住过输赢和角斗,那就马三之心。这样的心,其实也无法居住,因为它漆黑,冰凉,残酷。
归人之心,便是诗情之所起。写不出李商隐的诗句,也并非就不是诗人。世界上,有无数的诗人,他们意起即焚。不留字句,不留痕迹。他们活着,他们爱着,他们不发表情欲,因为他们没有惆怅可以供人欣赏。把生活磨透的人,都不会惆怅。
李商隐惆怅吗,很多人评价说他是个惆怅的人。归人柔软,期人情重,飞人义真。他把三种意象,重叠在了一起,看上去就像一个迷。人们叫不出这个迷的名字,便只好潦草的把它叫做了惆怅。
那些路,还在继续向前延伸,不知道前面还有多长,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。宁可一思进,莫在一思停。这便是飞人之心。路在,灯在,人在,就要继续往前走。
我爱过,也被爱过,这都已经过去了,不管过了多久,但求可以重逢。现在,我期待,也被人期待,只是等着一次相遇,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同行。关于未来,我憧憬,也被人寄托着憧憬,我见到了天地,我欲振翅而飞。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,我知道,这个天地里,还有和我一样的人在振翅欲飞,不管他在什么地方,我在什么地方,我就是他,他就是我,相不相见都一样。
这是一首李商隐之歌。王家卫可能听见过这首歌,所以他也哼起来了这样的调子。念念不忘必有回响,念归人,念期人,念飞人。有回响,就是幸运,不管是在最好的时候碰到,还是在已经苍老的时候重逢。
而生活,是一首漂流之歌。每个人都在哼唱。欣喜着唱,忧郁着唱,啜泣着唱,唱着让它不要停。因为人生的路还没走完,需要继续把它走下去。
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
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。
——李商隐《夜雨寄北》